「你根本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這句話,是齊格飛從小就一直聽到大的搖籃曲。

  不只是父母。鄰居、同年齡的小孩,甚至這個村莊的村民以及長老,沒有一個人不這樣對他說的。

  「為什麼像你這種人還繼續活著?」

  從齊格飛出生,不,或者應該是從齊格飛被撿到的那天開始,他的存在就始終沒給旁人帶來過什麼好運。齊格飛的天生體質虛弱,當別人可以幫忙父母下田耕作時,他就只能躺在稻草鋪成的簡易床鋪上難過的咳著嗽。如果當天咳血咳到把床鋪弄髒,還會遭到從田裡回來的父親一陣毒打。

  「你這個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疫病神!」

  疫病神。這是他們給齊格飛取的綽號。

  的確。五年前,當這個村莊的村民撿到他們口中的「不詳之子」──也就是齊格飛之後,他們就開始陷入悲慘的命運。首先是好幾年的歉收,再來是河水氾濫造成村莊損失,更別提盜賊們的襲擊以及緊接而來的重額稅款。這些都是讓他們煩惱至極的事物。

  「你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在這個村莊,沒有人是不恨齊格飛的。

  但只有一個人例外。當養父每次將腳踹向齊格飛時,那個人總是會用自己的身子擋在這個被稱做「弟弟」的男孩前面,替他承受父親的凌辱。

  「滾開!再不滾開我連你也一起踢!」

  不管父親再怎麼拳打腳踢,齊格飛的養兄──這個名叫艾傑爾的少年總是拼死的保護他,讓父親在自己的身上發洩不滿。

  (……為什麼哥哥要這麼做?)

  因為好奇心的驅使,某天當父母親睡著的時候,齊格飛曾經小心翼翼問躺在他身旁的哥哥,為什麼要保護他。

  「沒什麼原因吧?因為你是我的弟弟。」少年只是笑著跟齊格飛說。

  當時,月光透過窗口從天上灑下來並映照在艾傑爾的笑容上。那真的是很帥氣的笑容。齊格飛發誓到死都不會忘記那景象。而他的一番話,也給了男孩無與倫比的勇氣與依靠。

  (真的,我就只有哥哥可以依靠了。)

  但男孩緊接而來的思考,卻讓他感到十分不安。

  (──如果哥哥消失的話,我該怎麼辦?)

  (我能夠一個人活下去嗎?憑著這個瘦弱的身軀?)

  答案顯而易見。同時,與勇氣相同重量的絕望也壓上了男孩的心。

  (──不想要這樣。)

  (如果我能夠再堅強一點的話。)

  (如果我能夠再有力一點的話──!)

  慢慢的,齊格飛開始有了一個小小的願望。

  (如果我能夠改變這個現狀的話,那麼哥哥就不需要這麼辛苦了。)

  如果只是單單祈禱的話,誰都能做到。但是齊格飛的祈禱已經到了十分強烈的程度,強到在身旁的人都能看的出來,而誇張的村民們全都認為那是「不詳之子」在祈求這個村莊能夠降下災厄的舉動。

  最後,村民們的不滿情緒終於爆發了。

  隔日清晨。在他們決定將齊格飛丟到河裡溺死後,他還記得艾傑爾拼死的擋在村民面前要他們冷靜,然後被村民圍毆痛打並發出哀嚎的那個場景。或許是恐懼,又或許是憤怒,齊格飛並沒有察覺到在他的腦中出現了某個聲音。

  當時齊格飛只記得不論是誰,只要能救艾傑爾就好了。

  他只發出了這樣的請求。

  那個聲音也做出了回應。

  然後,齊格飛這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到來了。

  ──燃燒的火紅世界。

  ──殘破的槍與劍。

  ──被血溽濕的骯髒衣服。

  ──以及散亂在血水之中,如同藝術般被漂亮切開的人體肢骸。

  這些就是取回意識後的齊格飛,能夠看到的唯一景象。

  燃燒的火焰餘光與鮮血,像是在齊格飛臉上肆意塗鴉。仔細一看,還可以發現他的頭髮沾上了凝固的暗紅色血塊。被微微細雨淋到的燒焦木頭上,甚至散發出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但是這些對齊格飛來講都不重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鏘啷。發出了讓人意外的金屬聲音。

  想要動起來的齊格飛順著視線,朝著發出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他的雙手各握著一把長劍。他不知道自己手上握著東西。

  對只有五歲的男孩來講,這是個稍嫌太大且過於高貴的武器。經過精巧裝飾並雕刻著符文的雙劍,劍身上還散發著高貴白銀般的柔和光芒。

  ──那個齊格飛偶爾會透過窗戶看到,似乎會把靈魂吸過去的銀色光芒。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齊格飛的手在出生時就失去了感知能力,他虛弱的體質也讓他連下床這件事情都沒有辦法獨自做到,但現在他卻很明顯的感受到鋼鐵從雙手上滲透進肌膚的冰涼感。他甚至還直挺挺的站在他渴望有一天能夠站立的大地上。

  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力量灌進他的身體,讓他感受到一股舒暢感。

  (對了……!哥哥呢?)

  回過神來的齊格飛開始環顧四周並在廢墟內搜索,希望能夠尋找到他最喜愛的兄長身影。

  「啊……」

  但是,他只看到了絕望。

  當他走到某個倒塌的房屋廢墟時,他看到某具焦黑屍體的手上拿著他非常熟悉的東西。那個東西已經被燒得焦黑甚至變形。如果不仔細看,甚至會認為是什麼異物。

  但是齊格飛很清楚那是什麼。

  某天齊格飛嚴重犯咳時,他看到艾傑爾拿出一個長條狀的金屬,並把它放到嘴邊。當美妙的樂曲開始從那個長條狀的金屬物發響出來的時候,齊格飛就會忘記咳嗽,只會專心的聽艾傑爾演奏那不怎麼上手的樂曲。

  齊格飛還記得,只要每次他覺得不舒服或者是心情鬱悶時,哥哥就會拿出那個東西並開始吹奏他們兄弟兩人僅僅會的那一首歌曲。

  「哥哥的口琴……」

  (是我殺掉他的嗎?)

  (是我殺掉的──?)

  (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齊格飛感覺到他全身都在顫抖。他很想停止下來。

  但是他卻無法止住另一個那接近於恐怖、甚至是痛苦的感情。就像把針刺進胸口般,齊格飛沒辦法制住這個疼痛。那是跟病痛完全不同的東西。

  他感覺似乎有股東西想透過他的喉嚨冒出來,結果他只能痛苦的一直咳嗽。

  到了中午,他還依然跪坐在那個焦黑屍體的旁邊。他就只是直直的看著那個已經焦黑變形的口琴,任由時間經過,久久無法言語。

  (哥哥不在了──)

  (從今以後,我到底該怎麼辦──)

  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人保護自己了。

  從現在開始,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了。

  從現在開始,再也聽不到那個熟悉口琴的音樂了──

  「……」

  似乎是想哀悼死者,天空落下水珠的頻率開始變的頻繁。齊格飛的視線開始模糊,他甚至分不清楚那些究竟是雨水,亦或者是他的淚水。

  花了許久的時間,齊格飛才體認到他永遠地失去了他的兄長。

  然後,當太陽西落的時候,齊格飛終於動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得到底是怎麼做到的。總之,齊格飛挖了一個能夠剛好容下一個人的土坑,並把屍體與焦黑變形的口琴放置進去。而當這個動作完成時,雨早已停止,天上也出現了點點繁星。

  但還沒有結束,他開始把挖出來的土堆給推了回去。

  進行這個動作時,齊格飛只是茫然地看著碎石與土塊慢慢地把這個他再也熟悉不過人事物給完全的掩埋起來。當最後的一瓢土堆到年輕少年的墳墓上時,這個男孩也永遠的把他的心給上了鎖。

  然後,別離的時刻到來。

  這時已接近深夜,燃燒的廢木與稻草早被之前的大雨澆熄。四周呈現一片黑暗,但男孩卻沒有一毫害怕的感覺。甚至連悲傷難過的心情,也都消失無蹤。

  「我會……活下去……所以……」

  ──請你好好的安息吧。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彼端前,齊格飛都沒有回頭。他只是拖著那兩把對他過於巨大的長劍,以非常緩慢的步伐持續走著。

  走向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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